◇◇新语丝(www.xys.org)(xinyusi.org)(groups.google.com/group/xinyusi)◇◇   在数学和物理中的几何人生   作者:丘成桐   本文整理自作者于 2019 年 7 月 12 日在台大天文数学馆国际会议厅的演 讲内容,分别刊登在《数学传播》(第43卷3期)与《数理人文》杂志。   我将谈谈我与科学作家 Steve Nadis 合写、甫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发行的新 书。这本书是我的自传,阐述我如何开拓数学研究的历程,并讨论在这个神奇的 学科之中,我最感兴趣的领域。   1949 年中共将取得大陆政权之前,我出生于中国东南濒海的汕头市。不久 因战事迫近,我们举家迁到香港,我父亲认为这是暂时性的举措,等候中国的政 情恢复稳定。   我们在元朗西边的小农村定居。我的父亲把微薄的积蓄都投入农场经营,认 为这样才可能供养我们的大家庭。但我的父亲是大学教授,未曾务农;农场倒闭 后,家里便一贫如洗。   我的父亲在九龙及香港市区接了几个低薪教职,工作地点离家很远,而且要 花大量时间往返奔波;这意味着我们几乎看不到他。我的母亲日夜辛劳,努力让 家里的八个孩子衣食温饱,这是不容易的,微薄的资源让她左支右绌。   我五岁入学,当时要进公立学校需先参加考试,包括我人生第一回数学测验, 其中有一个题目要求学生写下 1 到 50 的所有数字。中国传统书写由右至左, 就如我目睹父亲所为,因此我认为数字也是以同样的方式书写。结果我写的大部 分数字都错了:例如,当我打算写 13 时,却写成 31。   这些错误造成严重的后果:我没上好的公立学校,被送到一所乡村小学。该 校是给程度较差的学生就读,不用说,大多数学生都无法从低下阶层翻身。   最初几年,我的成绩并不好。三年级快结束时,我姐姐巧遇我和一位朋友, 她询问我们功课的情况。我的朋友告诉她我表现得很好。   “多好?” 我姐姐问道。   “他是班上第 36 名!” 我的朋友吹嘘道,其实他自己在 40 多人中名列 40。   四年级和五年级时我表现得稍好一些,但六年级时又遇到困难。六年级的学 生必须参加大型入学考试。我考得不是太好,但侥倖进了培正中学;这所学校有 许多杰出的毕业生,包括 1998 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崔琦(Daniel Chee Tsui)。当时培正没有优秀的物理老师,但是数学老师十分出色,给我上了第一 回真正的数学入门课。   没想到,我父亲于 1963 年去世,当时我 14 岁。这是家里难以承受的损失, 家人的悲恸无法估量。家里本已岌岌可危的财务状况,因而更加不堪。我需要尽 快开始赚钱,于是去当数学家教,辅导与我年龄相近的学生。   虽然我的动机是想帮忙持家,但我从这项工作获得的远远超出我的预期。让 小孩子理解数学的过程,有助于厘清我自己对数学的看法。我发现教数学让我很 有成就感,而这一发现促我前行,助我沿着既定的路线前进。   培正毕业后,我就读家附近香港中文大学的崇基学院。课余我还教太极拳来 赚钱,那是一门我并不擅长的武术。   我在崇基认识了 Stephen Salaff,他是我遇见的第一位真正熟悉现代数学 的教授。他教授一门“美式风格”的微分方程课程,鼓励学生随时发言和参与, 这并不是我或其他学生习惯的方式。   与 Salaff 的互动,增长了我对数学的兴趣。他安排我在大三结束后离开中 文大学,在没拿到学士学位的情况下,开始在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念研究所。   1969 年 9 月,我人生首次搭飞机,从香港飞往旧金山国际机场。约一天后 我到达柏克莱,口袋里的钱不到 100 美元,一心只渴望竭尽所能吸纳数学知识。   我在柏克莱的指导教授是几何学家陈省身先生,中国出身的数学家中,他被 认为是史上最著名的大师。选择博士论文的题目时,陈先生建议我研究黎曼猜想 (Riemann hypothesis),但我心目中另有其它问题。在柏克莱两年后,我于 1971 年 6 月获得博士学位。陈先生鼓励我接受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(IAS)的 奖学金。我采纳他的建议,那年夏天前往普林斯顿。   在高等研究院时,我探索了一个在柏克莱时就感兴趣的问题,亦即 Calabi 猜想。1954 年,Eugine Calabi 从几何的角度严格地提出这个问题。他想知道, 所谓的 K?hler 空间的体积,如何与同一空间内的路径长度或距离相关。但我看 出这个问题与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关联。   就我所见,与 Calabi 的问题等价的问题是:重力及非零曲率是否仍存在于 真空(一个没有物质的空间)?这个问题让我劳碌多年。   1972 年至 1973 年,我在 Stony Brook 任教,除了研究之外,也要开始教 课,由于没有经验,许多学生抱怨我的口音,觉得很难听懂。我受邀自 1973 年 至 1974 年访问史坦福大学,这给我很大的方便,因为我正计划 1973 年夏天参 加在史丹福举行的一个微分几何重要会议。   我和 Stony Brook 的一名研究生开我那辆老福斯旅行车,沿途观光,体会 美国究竟有多大多美,至少在我们去过的一些地方,比如黄石国家公园。   得以参加史坦福大学的会议,让我备感兴奋,部分原因是我可藉机见到几何 领域的知名人士,并可望与他们交谈。   会议期间有消息说我可能找到了 Calabi 猜想的反例,意即我可以证明这个 猜想是错的。某日晚餐后,我被要求就这个问题做个非正式的报告。演讲进展顺 利,大多数人似乎确信我证明 Calabi 错了,Cacabi 本人好像也支持我的论点。 陈先生告诉我,我的演讲是整场会议最精采的部分。因此我离开会场时不免洋洋 自得。   但是好景不常,良好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。几个月后,我收到 Calabi 的 短信,说他反思之后,发现我的演讲在某些方面令人费解。他问我可否把论证写 在纸上,好让他更透彻地理解。   这是一个合理的要求,于是我开始专注进行,但工作并不顺遂。我一再试图 证明他的猜想有反例,但每次尝试,我的论证都在最后一刻崩解。   我废寝忘食工作了两个星期,几乎无休无止,但始终无法证明我的主张。我 心力交瘁,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。我下了结论:Calabi 猜想并没有错,它 必然是正确的。我决心证明事实确是如此。   三年后(1976年),我终于证明了 Calabi 猜想,当时我甫获加州大学洛杉 矶分校一年教职,也才刚结婚一两周。由于我之前犯过错,这次想要全然确定自 己是对的。我竭尽所能多次检查证明,反复核实,并尽力构想出多种不同的方式 来查核。我的论证经受得住每一次的检验。   1976 年 12 月的圣诞日,我与 Calabi 及纽约大学的数学家 Louis Nirenberg 会面。Nirenberg 和 Calabi 逐步检验证明。在他们当时看来,证明 是完好的,如今 40 多年后,证明依然有效。   1977 年我发出一份关于证明的简短公告,并于翌年发表完整证明。很快就 有几所大学想聘用我,我也终究因这项工作荣获一些数学奖项。   然而,我仍不完全满意。Calabi 猜想与广义相对论的联系是我已知的,除 此之外,我总觉得这项数学结果对物理极为重要,这种感觉让我很困扰。我不知 道这个连结可能会以何种形式呈现,尽管我觉得它确实存在、将在某处找到。耗 时八年后,物理学家在弦论上发现了联系上 Calabi-Yau 定理的管道;这是我梦 寐以求的结果,确实是值得等待。   在此期间,我进行了一趟影响深远的旅行......   1979 年,中国开始对外开放,知名数学家华罗庚邀请我,5 月下旬在北京 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进行一系列演讲。   对我来说,这趟旅程意义重大,因为自三十年前在襁褓中离乡后,我未曾到 过中国。这次返乡之旅并不孤单,有大量旅外人士同行,同在长期缺席后返回故 土。   降落北京时,我非常兴奋。我在机侧弯下腰,然后触地。对我来说,这个时 刻如千钧雷霆,因为尽管真正的回忆付之阙如,中国始终深远地影响我的生活。   除了在科学院演讲,闲暇时我还在北京观光,参观了颐和园。   这趟旅程里我还走访中国蕉岭的祖厝,但是行程似乎很难安排,我后来才发 现原因:官员拖延我的访问,直到他们在田垄上铺了一条几十里的黄沙路,让给 我们的车子行走。   我及时回到美国,自 1979 年 9 月起,在高等研究院举办“特别年” (special year)。活动聚焦于“几何分析”,这是我与同事和朋友一起开发的 新领域,使用非线性微分方程来解决几何问题。Calabi 猜想的证明属该领域的 第一个重大成就,之外另有许多重大斩获。   当年,一些重要的几何分析学者齐聚高等研究院,包括 Calabi、郑绍远(S. Y. Cheng)、李伟光(Peter Li)、Richard Schoen(孙理察)、Leon Simon 及 Karen Uhlenbeck。我很满意当年完成的所有工作,其中大部分都曾在每周三 次的研讨会上提出。除了数学之外,会期中还有一些热烈的排球和乒乓球比赛, 以及一些大型派对,据我所知,其中最精彩的活动发生在身为“老板”的我不在 时。   我认为提出 120 个几何分析的“未解决(open)问题”来结束特殊年是恰 当的。陈先生告诉我,这是为该领域的学者做出贡献的最佳方式之一。正如美国 发明家 Charles Kettering 所言:“问题一旦妥为陈述,已经解决了一半”(A problem well stated is a problem half-solved)。   所有这些问题后来都广泛流传,为从事几何分析的学者所共知。约 30 个问 题至少已部分解决,其它问题一直是众人思考的素材。   1984 年,我转到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任教,主因是我的妻子在圣地亚哥 附近工作,但我也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优秀的同事合作,做出很重要的工作。两位 杰出的数学家暨合作者 Schoen(我昔日的研究生)及 Richard Hamilton 同意 转职来圣地亚哥。我们预期这里会是开发几何分析新途径的绝佳环境,也会是 Hamilton 找到冲浪新门路的好地方(这是他除了数学之外的一项主要爱好)。   很快就出现出人意表的好消息,而我其实曾模糊地预期到一些。物理学家当 时正对弦论感到兴奋,设想了一个十维宇宙,试图将所有大自然中的作用力和粒 子统一于单一框架。   一群理论物理学家,诸如 Philip Candelas、Gary Horowitz、Andrew Strominger 和 Edward Witten,试图找出四维时空之外“隐藏的”六维可能呈 现的形状。他们认为答案可能是某类空间,而且其数学存在性已见诸我对 Calabi 猜想的证明。他们描述了这些空间需要具备的性质,我告诉他们: Calabi 证明中的空间——亦即他们所谓的“Calabi-Yau 流形”——确实具备他 们想要的性质。   Calabi-Yau 流形很快就跻身弦论核心,被当作几何基础,据称从这些基础 会涌现出宇宙所恪遵的物理定律。这些流形在数学及物理中的重要性速获提升。   1987 年,我再次搬迁,转赴哈佛大学,之后一直留在哈佛大学。   我很快发觉自己被一大群来自中国的学生及研究人员所包围,其规模之大引 发了美国中央情报局(CIA)的关注。我被要求定期报告所有这些人的动态。但 我提供的细节,尽是 Calabi-Yau 流形、Ricci 流、Yang-Mills 理论等等,极 其无聊,因此提交几年的这些报告后,中央情报局不再找我了。   我念研究所时,初认识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,此后始终对物理感兴趣。我 常喜欢在数学和物理的交界处做研究,认为此处令人兴奋。我跟上物理学发展的 一种方法,是聘任恰好是物理学家的博士后研究人员。   1980 年代后期,物理学家 Brian Greene 成为我的博士后。他与哈佛大学 物理系研究生 Rosen Plesser 合作,完成了一些有趣的工作。他们协助揭露一 个令了兴奋的理论,名为“镜对称(mirror symmetry)”。30 年后,这个概念 仍然引起数学家和物理学家的兴趣。   镜对称是对偶性(duality)的一例:两个截然不同的 Calabi-Yau 形状可 以产生相同的物理性质。它之所以重要,是因为某些物理问题或许在一个 Calabi-Yau 流形上几乎不可解,但在其“镜伴”(mirror partner)”流形上 却很容易解决。   在数学也是如此。镜对称已引导出许多的突破,特别是在枚举几何 (enumerative geometry)的领域,计算出给定的几何空间或曲面上曲线或某类 物件的数量。   1990 年代初期,就已证实镜对称极其有用。1996 年,Strominger、Eric Zaslow 和我合写了一篇论文,提出所谓的 SYZ(Strominger-Yau-Zaslow)猜想, 对这种现象做出几何解释,揭示如何构造镜流形。SYZ 仍是个猜想,除特殊情况 外未经证明,但它一直是活跃的研究领域。   我一直与中国有密切联系,尽管我仅在襁褓中待在那里数月,30 岁时才又 造访。我与亚洲强化联系的方法,是去努力改善当地的数学研究。迄今,我已在 两岸三地建立了六个数学研究所,并且试图在各个中心建立风气以促发研究。   第一个这样的中心是香港中文大学数学科学研究所,成立于 1993 年。当时 我必须大量筹款,十分棘手,但整个过程进行得相当顺利。   然而,筹设北京中国科学院的新数学中心时,事情就没那么如意了。这个新 中心已由晨兴基金会取得资金,并于 1996 年 6 月举行奠基仪式。某位北京大 学有影响力的数学家在仪式中演说,竟然誓言要将该中心搬迁到他的大学,其后 续效应令人彻骨心寒。   一场争斗继之而至,中国科学院最终胜出而主事。晨兴数学中心于 1998 年 竣工,不久之后开始运作。   类似的地位或地盘之争之后又再爆发,肇因是我在 1998 年提议国际数学家 大会(ICM)在北京召开。一开始事情十分顺利。我和昔日的指导教授陈先生一 起去见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,讨论召开国际数学大会的计划。谈话结束时,我们 获江主席批准。   会议定于 2002 年在北京举行。但主事的委员会在选择中国数学家担任大会 讲者时,显然多出于政治考量或任人唯亲,而非基于学术成就,而后者是我一向 认定的行事准则。最后,我见学术盛事竟如此腐坏,只好决定不出席。   我反倒把精力集中在我筹划的国际弦论会议。该会议在北京举行,时间是 2002 年 8 月国际数学家大会召开前一周。诸多知名人士参加了这个会议,包括 霍金(Stephen Hawking)、Witten、Strominger 及诺贝尔奖得主 David Gross。   这个为期三天的会议令我十分欣慰,因为它汇聚了数学及物理、东方及西方 的学者,而这两者正是我投注大量精力的重要起因。我也很高兴地看到,来自世 界各地的 200 多名研究人员,在我的祖国召开如此高规格的会议,吸引了当地 和国际媒体的关注。   会议期间,我抽空与 Hawking 及他的昔日门生共游中国杭州的西湖。   同月,即 2002 年 8 月,我在杭州浙江大学创立的数学中心开张。此外, 我创立了北京清华大学的丘成桐数学中心、海南省三亚的相关中心,以及目前位 于台湾大学的数学中心。   当然,我投注的心力不全在东方。2014 年,我率先在哈佛创设了数学科学 与应用中心(CMSA)。虽然我主要以纯数学方面的工作而知名,但我相信在许多 不同领域——包括生物学、化学、经济学、工程学,以及物理学——应用数学日 益重要,因此值得关注与支持。   我在哈佛和中国的诸多职务,致使我必须频繁游走美国及亚洲。我如此来回 奔波,以至于很难说哪里是我真正的家,或者我是否有两个家;我从未全然归属 于何地。   这种感觉让我位处奇特之地,不能在传统地图上定位,而是居于两种文化及 两个国家之间——它们在历史、地理和哲学上截然有别,也因烹饪美食的显著差 异而彼此隔阂。   但我还有第三个家,我待在那里的时间更长久得多,那里就是数学。对我来 说,数学提供了一本普世通用的护照,允许我在世界各地自由行动,也让我用它 强大的工具去理解世界。   数学具有一些看似神奇的性质:它可以弥合距离、语言和文化的差距,能够 引领那些善于驾驭数学威力的人,瞬间到达同一交流空间或同一思想平台。   数学的另一神奇之处,在于它不需要太多资金来进行重大研究。许多问题的 解决,需要的只是一张纸、一支笔,以及专注的能力。有时你甚至不需要纸笔, 在脑中就可以进行最重要的工作。   2018 年,从我的祖籍地中国蕉岭,有官员来与我接洽。他们正在石窟河岸 兴建公园,想要放置一座我的雕像。我转而建议他们安放一座 Calabi-Yau 流形 的雕塑,由我的朋友 Andy Hanson 及另一位共事的艺术家设计。   我思忖,一个好奇的孩子可能会被这座雕塑吸引,甚至可能会好奇地阅读基 座的铭文,其内描述了 Calabi 猜想的证明,以及它如何影响我们对数学、物理, 甚至宇宙的想法。   一个年轻人如果被这件艺术品吸引,进而投身数学研究,也许将卓然有成, 因为在我的领域,赋予一个人一点天赋、冲劲和运气,是可以有一番作为的。 (XYS20250325) ◇◇新语丝(www.xys.org)(xinyusi.org)(groups.google.com/group/xinyusi)◇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