◇◇新语丝(www.xys.org)(xinyusi.org)(groups.google.com/group/xinyusi)◇◇   我从中国被领养,至今仍在寻找自我和归属   作者:CINDY ZHU HUIJGEN   2024年9月15日纽约时报   自记事起,我就一直希望自己不是中国人。   我讨厌自己不易打理的黑发,讨厌自己的眼睛,在荷兰,那个我长大的地方, 它们让我显得像个外国人。晚上睡觉时,我希望自己醒来时能像其他荷兰孩子一 样拥有金发碧眼。有时我欺骗自己,相信自己的愿望成真了——直到镜子提醒我, 我来自何方。   1993年,还在蹒跚学步的我被荷兰的白人父母从中国领养,因为他们无法生 育。我在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小镇长大,每周都有几十个人——全是白人——穿着 最好的衣服从我们家经过,前往教堂。从外貌、文化和种族方面来说,这大概是 离中国最远的地方了。   我不会因为成长过程中一直伴随着我的隔阂感而责怪我的养父母。他们尽了 最大努力让我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,我非常爱他们。但当中国本月早些时候确 认将不再允许大多数外国父母收养中国儿童时,我感到一阵宽慰,随之而来的是 一股压抑的愤怒。   自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开放国际领养以来,被安置在海外家庭的中国儿童数 量估计超过16万。这些孩子中约有一半去了美国。这个话题通常是从养父母的角 度来讨论的:这项领养制度如何让他们得以建立家庭,如何让他们拯救这些孤儿, 而现在突然的禁令又如何让申请收养的夫妇陷入困境。   很少有人关注这些领养安排的阴暗面及其对被领养者的影响。   中国于1979年出台的严格独生子女政策迫使许多中国父母放弃他们刚出生的 孩子。这些通常是女孩,因为传统上社会更偏向男性家庭继承人。因此,一个以 盈利为目的的海外领养行业应运而生,在这个行业中,人的生命有时候是可以被 买卖的。   对于很多像我一样脱离了本土文化、在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国家长大的人来说, 寻找自我和归属感是一生的事情,充满了探索,也充满了困惑、遗憾和失落。   我是荷兰小镇阿尔布拉瑟丹小学里最早的非白人孩子之一。有些同学会踢我 的自行车,试图破坏它,因为正如一个男孩所说,“一个肮脏的中国人不配有这 个。”无处不在、不可或缺的自行车是荷兰民族的象征,对他们来说,我还不够 荷兰。我听到大人说“斜眼”,看到他们用手指拉起眼角。   即使在我的大家庭里,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是个入侵者。当我的父母告诉亲戚 他们要把一个非白人婴儿带进家里时,并不是每个人都支持。我的表妹出生后, 祖父母的房子里很快就堆满了她的照片,而我的照片在那里只有几张。我并不介 意,只是嫉妒我的表妹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。我却和任何人都不一样。   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与电影或电视中罕见的亚洲角色建立了联系,他们不是 千篇一律的按摩店服务员,也不是不善社交的数学怪人。我心目中的英雄是吴珊 卓在《实习医生格蕾》(Grey’s Anatomy)中饰演的聪明、泼辣的克里斯蒂娜· 杨医生。当时我还不知道,但研究人员已经用一个词来形容我所经历的一切: “文化再适应”(reculturation),也就是一个人发展出自己的身份,并适应出 生地和收养地的文化差异。   在成长过程中,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从未离开过中国,我渴望与中国重新建 立联系。三年级的一天,每个学生都要做一个家谱。我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中间, 线条向外发散,以问号结尾。我流着泪回到家,恳求父母带我去中国。   为了支付这次旅行的费用,他们把我们的房子做了二次抵押。2003年,12岁 的我回到故土。突然发现身处同类之中,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效果;我终于感受到 了寻找已久的归属感。现在,引人瞩目的是我的父母。陌生人会盯着陪同中国孩 子的两个白人。我喜欢中国的食物,那种浓郁的味道是荷兰菜所没有的。我学会 的第一句普通话是对餐馆工作人员说:“不要辣椒”。我发誓要学中文,然后再 回去,最终在2019年,我以记者的身份回到中国。   在中国的报道进一步让我看到了收养的现实。   由于独生子女政策导致孤儿院人满为患,婴儿成了一种商品。中国的地方官 员有时会从父母手中夺走婴儿并将其出售。收养行业开始优先考虑海外父母,他 们有能力支付可能超过5000美元的强制性“捐赠”,这笔钱对许多中国夫妇来说 是遥不可及的。一些西方的收养机构反过来打白人救世主牌,暗示中国养父母不 会真正爱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。   事实上,在开始国际收养之前,中国父母已经收养了数以百万计的婴儿。但 是,1991年出台了对中国父母的资格的严格新要求。海外收养在2000年代初达到 顶峰,之后因中国经济蓬勃发展持续减少,政府为孤儿提供了更多资金,并最终 于2015年宣布取消独生子女政策。   许多被收养的中国孩子现在已经成年,他们正在寻根。这可能带来情感的强 烈波动。   去年,我陪着2000年被荷兰父母收养的朋友保拉·弗罗利克去中国农村的家 乡寻找她的血亲。她找到了他们,还发现自己有一个同卵双胞胎,由亲生父母抚 养。当这对双胞胎女孩出生时,她们的祖母想要一个男孩,在那个时候,如果头 胎是女孩,夫妇可以生第二胎。但由于她们是双胞胎,必须先放弃其中一个女孩。 后来,这家人花了多年时间寻找保拉,却不知道她在世界的另一边。   为了寻找亲生父母,我去年去了中国西南部的贵阳,在那里我查看了我的收 养文件。上面写着,一个女人——可能是我的母亲——在她去洗手间的时候让两 个陌生的城里人抱着我。她再也没有回来。他们在我身上发现了一张纸条,上面 写着:“孩子很健康。希望她长命百岁。”我还在继续寻找,但我不会抱不切实 际的期望。   9月5日,在中国外交部的每日新闻发布会上,当我紧张地举手向政府发言人 询问有关国际收养将被停止的报道时,矛盾的情绪在我心中盘旋,当时这个消息 尚未得到确认。当发言人宣布这一本质上就是在合法贩卖儿童的政策确实已经结 束时,我感觉得到了一种宣泄。   但我知道,中国政府可能永远不会完全承认该制度如何被滥用,这冲淡了我 的宽慰之情。我仍然感到愤怒——对收养制度遗留下来的种种问题感到愤怒,对 人们始终关注那些希望收养的父母的感受,而不是孩子的感受感到愤怒,对人们 暗示我应该为被收养而感恩感到愤怒。   中国收养时代的结束,以及我与出生国的重新联系给我带来了一些释怀。我 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不会被完全接受为荷兰人或中国人,但我已经学会了为自己的 双重身份感到自豪。这就是我。   我不再对着镜子生气了。   Cindy Zhu Huijgen (@czhuijgen) 是荷兰报纸《Trouw》驻北京记者。她是 《Dit Is Ook China》(这也是中国)一书的作者,这本书讲述了她被收养的经 历以及在中国的生活。   翻译:纽约时报中文网 (XYS20240920) ◇◇新语丝(www.xys.org)(xinyusi.org)(groups.google.com/group/xinyusi)◇◇